看见朋友圈有人晒出游的景物,亭台楼榭常会伴随对联。名联佳对逸兴飞扬,诗思醉人。
清张问陶:汲水灌花私雨露 临池叠石幻溪山(律句,“叠”和“石”均是入声字变为现在的平声,所以普通话在这里念成去声最接近格律的美感。 联句出自宋朝戴炳七律的颔联)
清林则徐:赤壁泛舟七月既望 兰亭修禊暮春之初(上下联分别取自苏轼《赤壁赋》和王羲之《兰亭序》,是集句联。如把上下联第七个字(虚词)都省去,则成标准的律句)
清翁同龢:墨翻衫袖吾方醉 腹有诗书气自华(律句,苏轼诗集句联)
1、对联是传统文学形式,一般都会把上联挂在右边,横批也从右读起。后来也有上联挂左边,或者横批从左起的,但至少联次与横批的左右方向应保持一致,这是基本的逻辑。
按理古人写繁体字,书写顺序就是从右到左,对联也应遵循。繁体字、从右看起、上下句巧妙关联,还有上佳的书法,都是欣赏对联的看点。这几个因素相互协调,对联就显得自然而雅致,才能让特定的情与景相互交融。
对联一般会选用律句,也就是从工整、精妙的格律诗里撷取佳句,或者用格律的要求撰联。格律诗里的下联末字都是平声,这样的联句结构一目了然,我们就算读到新联也如面故人。
清王文治:修和群品生咸若 管领春风日亦长(律句,《兰亭帖》的集字联)
明董其昌:竹送清溪月 松摇古谷风(律句,杜甫、白玉蟾诗集句联)
现在也有用简体字写的对联,左右顺序相反这都可以理解,毕竟还没有从下往上读。但自从有了上联在左,如果没有横批的方向指引,欣赏就无从下手,它的“真味”难免模糊。我们要遇上也没别的办法,只有来回多多试读。
2、还有集句联,把已有的诗句交叉引用,更换背景和用意创造出全新的意境,也别具一格。
除以上几副集句联外,下面这副也算工整。尽管两个句脚词性不同,但韵母相同,两句意思也很连贯,仍不失为巧对。
郭沫若律句集句联:飞雪迎春到,心潮逐浪高。
这是悬挂在山西晋祠的郭老集句联,不知是不是特地写的。两句均取自词牌的律句,含义也极富巧思。可见作者在这类题材上用心之深,念兹在兹。
集句诗的高峰当属文天祥。他在幽燕狱中时无事可做,于是吟诵杜诗。他体会杜少陵作诗的情怀意兴,便把杜甫的五言诗集成绝句。文诗每首的四句均来自四首杜诗,他以不同的主题分写,慢慢竟作了二百首,但其中格律诗极少。
集别人的诗句,再写诗成咏,要求新的诗思与文笔都契合,这难度已经很高,写到二百首足令人怀疑“读书”两个字还能不能随便用。当然这是南宋状元的读书法,下的功夫、他的才情以至气节,都不是一般人能想象。
但说到底,功底、才情和气宇,做到规范、雅致与真诚,正是艺术入品的必由之路。
文天祥的集句诗中少有的格律诗更是难能可贵,这是第八首《阳罗堡》:
“夏貴(宋末名将)自陽羅堡之敗,順流而下,沿江南岸縱兵放火,歸廬州解甲。當是時,其心已無國矣!(贾)似道建督至江上,夏貴不得已出見。斬以釁鼓(指杀头行祭),東南再造之機也。失此不圖,社稷為墟。哀哉!
日色隱孤戍【發秦州】
大江聲怒號【大雨】
朝廷任猛將【又上後園山脚】
宿昔恨滔滔【送王砅(音力)使南海】”
首联的出句“一三不论”,对句孤平拗救。
尾联出句成了“平平仄仄仄”,这在唐诗特别是杜诗里都不鲜见,并不是拗句。
比如老杜“星临万户动”(《春宿左省》)、“亲朋尽一哭”和“别离已昨日”(《送远》)、苏味道“空因壮士见”(《咏虹》)、王湾“潮平两岸阔”(《次北固山下》),北宋米芾“江山一世断”(《壮观》),还有近世陈散原“蜂房木末出”(《散步过杨居士折登西岭坐石几望江》,均是如此。
不知何故,在网上搜索这个诗题,“折”字通通录成了“圻”,可是“圻”放在这里是不通的。估计是被引用的资源有误。
文天祥引用的句子均来自古体诗,这首里他将其中的律句放在一起,严丝合缝地形成格律诗,而且诗思流畅。短短二十个字就把悲怆愤慨的画面、声音、氛围都烘托得十分到位。再看诗序,能感知作者哀叹家国破亡,遗恨渊深似海。
这些诗被时人编成《文信国集杜诗》(文天祥曾被封信国公),他在当时的序言里说:“凡吾意所欲言者,(杜)子美先为代言之”。他每天玩味不已,又说,“乃知子美非能自为诗,诗句自是人情性中语,烦子美道耳!”
文天祥有着和杜甫一样悲天悯人的襟怀,诗性如出一人,所以文天祥的集杜诗读来也毫不滞涩,甚至巧夺天工,真诚动人。只是这些诗句中对仗的极少,比如“骅骝事天子,怒龙拔老湫”只能勉强算对联,但毕竟集句诗以诗意优先,否则将流于形式。
3、对联也会用到古体诗,尤其集句古体诗对联最好的源泉当属魏晋南北朝到唐代的名诗。
东晋到南北朝时期,饱读诗书的文人崇尚出世,用灵动的诗心为文、作古体诗,让后世钦仰不已,也给史诗留下梦一般的桃源密境。
他们诗作里的律句并不是有意为之,毕竟早期格律尚未形成体系。而到了南北朝晚期,四声作为格律的基础已流行于士人之间。
日僧空海大师曾著书《文镜秘府论》,他在《天卷·四声论》里说到,据传梁武帝萧衍不通四声。曾问属下中领军朱异,异回答,比如“天子万福”,正是“平上去入”。萧衍竟然说:“‘天子寿考’,岂不也是吗?”
“福”在唐写本隋代《切韵》残卷里,的确与后来的《平水韵》一样,和“腹”、“沐”等字同归于入声的《屋》韵。
“考”在这本《切韵》残卷里,也和“保”、“槁”等字同归于上声的《皓》韵。朱异告诉萧衍的例子里,第四个字应该是入声才对,但没想到萧衍还是不理解四声。
声律在成型过程中发展迅速,到南朝后的隋代已经形成《切韵》体系。而在唐代早期,格律诗就很快定型。大诗人萧衍处于南朝中后期,却完全不懂四声,令时人讪笑。
空海写道,以梁武帝的博洽和通识,却不能分辨四声。时人都赞赏朱异能言,叹萧主不悟。然而心有通塞,不能以一时一处而论,以偏概全。他所寻访到的萧衍文咏,辞理可观。只是每触及认知的笼网,衍又不知回避,看来传说不虚,难怪人们流布逸闻。
所以不能强求唐朝以前的诗作合律,他们缥缈的、难以复制的逸兴才是价值所在。
4、要是悬挂古体诗的对联,同样上联在右,一般形制典雅、书法也赏心悦目,只不过并非律句。这是文人们大发雅兴,用自己高古的品味独树一帜。这种风调很难模仿,全靠读书和才气的硬功夫,功力欠缺恐怕只能东施效颦。
最有意思的佳联在北京故宫的三希堂。
这是乾隆帝布置的书房,大片的玻璃让采光充沛,春暖盎然。“三希堂”牌匾下是一副集句联“怀抱观古今,深心托豪素”。
上联取自南朝谢灵运的《斋中读书诗》,诗中的对句是“寝食展戏谑”,两句的“寝食”、“戏谑、“怀抱”、“古今”都是并列式的词,对仗工整。
下联来自当时同为山水诗人的颜延之《向常侍》,它的出句是“向秀甘淡薄”。向尝侍就是“竹林七贤”的“向秀”,出句是人名,对句是偏正结构的“深心”,这里对不上;
“豪素”通“毫素”,指笔与白色织物,引申为文章书法,而“淡薄”是“淡泊”的意思,并列式的形容词。无论“深心”还是“豪素”都失对,所以延诗这两句不是对联。
南朝大诗人“颜谢”的集句对联“怀抱观古今,深心托豪素”,用意“以壮怀观往思来,求道之心的流露寄托于笔墨”。
乾隆帝在《三希堂记》里引孟子的“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,知其性,则知天矣”,说“人人有尽心、知性之责,则人人有希圣、希天之道”。这听起来很友好,但全是不切实际的命令。他是发愿强化这套儒家的温顺自律,以达到法家方式的轻松统御。
立意固然高远,作为对联却并不工整:“怀抱”是并列式,“深心”是偏正式,当成名词对名词勉强对仗。
有意思的是,这一联虽取自古体诗,竟然以变体的方式双双合律。它的格律是“平仄平仄平,平平仄平仄”,就是“平平平仄仄,(仄)仄仄平平”的拗救形式,只不过两句的顺序对调了一下。
先说下联,“深心托豪素”显然是格律诗的“出句自救”——“平平仄平仄”。“托”写作“讬”,是现在念成平声的入声字,类似“屋”、“竹”、“八”、“觉”等等。古入声字已经分散于普通话的四个声调之中。
上联“怀抱观古今”实际是“对句自救”。“(仄)仄仄平平”可以变体为“(仄)仄平仄平”,即和“出句自救”一样,把倒数第三、四个字的平仄属性颠倒过来,同样合律。
“(仄)仄平仄平”唐已有之:孟浩然“八月湖水平”(五律《临洞庭上张丞相》)、“北阙休上书”(五律《岁暮归南山》)都是,宋米海岳的格律诗也有“顿觉清有余”(五绝《题壁》,取自《宝晋英光集》,归于“律诗”类)的句子。
米老这一首五言绝句,首联有拗救(对句自救),尾联又出复合拗救:
归来湖上寺,顿觉清有余。
平平平仄仄,仄仄平仄平。
月色何太白,照人心腑纾。
仄仄平仄仄,仄平平仄平。
所以乾隆帝的这一联,看似简单的古诗集句,也许颇丰腹笥、深谙格律的他刻意用了两个拗句自救的律句,拼成一副古诗对联。内巧外拙,正等着后人上钩,说他这是“平起仄收”呢。
(全文完)